本文删减版《杭州满陇桂雨里的禅意素宴,既美又鲜》
原刊于“美食台”
年9月发布
[uglydelicious]
丑又美
我以前和很多人一样,
不能理解瓜果蔬菜的“鲜”。
那就像听山泉滴答和树叶窸窣,
闭上双眼,
感受那种贴着自然发生的干净。
我想在现在这个时代能体味到就是福气,
那意味着更新鲜的食材、舌头和心境。
编者按:听说桂语山房的素食菜单,是当家的程俊先生为十年如一日茹素的夫人设的。他是生意里的文化人,极少公开露面。我们特别邀请到美食作家神婆,拜会下他。
桂语山房,是杭州唯一一个能吃出陆游笔下,《僧饭》中“斋厨爨桂香”意境的地方。关于素食的美,我个人认为有两极,一个上天,一个入地。
我说的“上天入地”并不是奇珍异鲜都拿得来的意思,而是踏实遵照时节。上天的是美感,入地的是在地。这些,是我欣赏桂语山房最重要的精神特质。“不时不食”这个概念,其实不够准确表达。在现代的美食理解里,这个概念得到扩充。“不符合季节的东西不吃”,这在古代是很难有条件达到的。
美食家林卫辉老师说,古人只是说不清洁的、不符合礼仪规范的,不能正确切割烹饪的东西不吃。我觉得这是古人的局限,也是优势。
最懂这上天入地的人间美意的,我脑子里的高级素,都在宋代。苏东坡这个公知美食家虽然对国人吃猪肉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在这里就不赘言他吃素这件事。而且,我个人觉得他说出“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是很虚伪的,伏笔半天,还不是为了吃笋尖红烧肉。林洪认为,笋贵在鲜美甘甜,不必和肉一块吃,否则败坏了君子的口味,那是有标新立异的炒作嫌疑的。吃素就吃,不吃就不吃,没那么矫情。
初秋午后,我在桂花将开未开的时候,和程先生在会客厅喝了杯茶。他一头乌亮板寸下,黑框眼镜配黑T恤,精瘦、皮肤黝黑。皱纹像是用木炭笔认真画在脸上的,可说起食物,就会擦掉一些。再说起那些简单的食物,就淡成丝绸的浅痕。他背后一幅“善护念”,聊天时慢条斯理,对蔬菜的虔诚,就像个现代版陆游。他爱吃素,并不偏执,说:“吃素就是一种选择,是一个很自由的事情。总体从现在社会来讲,吃荤的荤素搭配的会多一点。没有人绝对吃荤,但是有绝对吃素的人”。和他聊天非常轻松,不像苏东坡迷肉,也不像林洪作秀,这出乎我的意料。
“素食分成宗教素和健康素。健康素,我们也用蔬菜的‘蔬’,不戒五荤。姜、葱、大蒜这些都可以吃。其实我们说的荤菜不一定是肉。所谓‘腥荤’,腥是肉类的,荤是草字头的,它其实还是辛辣味的植物。健康素就会比较自由一些,当然宗教素会严格一些。”
从“傍林鲜”看时节,贵在天然之美。
笋是古人在“肉食者鄙”的哲学体系下的标志物,哪怕不作为食物,“梅兰竹菊”里,笋因为竹子独占高洁一位。“傍林鲜”是一道杭州名菜,即煨竹笋。在春末夏初,林中的竹笋长得正好。
桂语山房院子里的笋
按照古人办法,在竹笋旁边扫起竹叶点火,煨熟竹笋,因此叫“傍林鲜”。相比林洪这个宋代吃素网红,苏轼走的是real路线,之前还写信笑话做临川太守的表亲文同吃太多竹笋,结果人家正吃着“傍林鲜”,看信就乐了。
让我对桂语山房刮目相看的是,多年前第一次在这里吃到“傍林鲜”也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当大熊猫的快乐,“上天入地”的分寸感也一览无余。在那之前,杭州不少地方有仿古的“傍林鲜”,下口之后,就没有第二口。那时候我深深感受到,素菜要做好,得更讲究。
虽然每个季节的笋几乎都能做“傍林鲜”:春笋、马蹄笋、毛笋、冬笋...一年四季的鲜美,只有冬末春初的“冬笋”才符合程先生关于形状与味道的审美。“真正的好食物它有时效性。夏天的马蹄笋,在形状上就没有‘傍林鲜’的美感。就像我们就说简单的吃面条,在水里泡胀了就不好,吃馄饨也是这样。为什么很多时候我们觉得农家乐好吃?因为厨房和餐桌很近,保有了食物的温度,食材也原生态。但是农家乐做成40个包厢,它就不好吃了。可是大餐饮要做到这种品质,要付出多得多。素菜的要求更高。”
边说边聊的时候,我被手边莲子的清甜沁到心里去了。“比如,这时候水果我只能改成宣莲。刚开始的宣莲不是最佳,快收尾的也不行。”
宣莲果盘
桂语山房经典的前菜里,就有酸辣藕条、菌菇石榴包(金针菇、杏鲍菇、香菇)、薄饼山药泥。
包着杨梅啫喱的芝士和芒果醋是清口用的,吃起来果味爆棚。
“水蜜桃的季节,杨梅的季节,都是一个道理。其实有时候,只有五六天是最好。我们东奎杨梅、宁波慈溪的杨梅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很多地方是福建的杨梅,味道是不一样的。我们也会找一些水果sorbet,我们是自己有一个机器在做,尽可能不用添加剂,瞬间降到零下几十度。”
蜜桃雪葩
桂语山房为了时节带来的“天然”之美,至今拒接“画蛇添足”的菜品。“为了做日本的花生豆乳,我们团队特别公派出国学习。其实很简单,我们不用花钱学,只要加一个化学的凝固剂就可以。但是这东西虽然它是食品级的,但是我们认为桂语的理念是自然崇尚尽可能用看得见的东西。日本的东西也不适合我们国情。我们后来就用米汤,拌在花生里。杭州钱塘江边的六合塔,用的就是鸡蛋、清石灰、糯米来做地基,那就把它黏住了。”
“本身我不是厨师,但是我觉得餐饮这个行业,更需要有文化和理念。根据二十四节气,对照我们中国的《遵生八笺》,就有基础的养生理念。中国地大物博,把南方吃的,拿相似的到北方来,很容易。但是健康的问题它还是有一个地域的问题,因为我们身体受这里的地理自然环境的影响,他就适合吃这些东西,你偶尔作为尝鲜是可以的,但是你不能常吃。有些人身体很敏感,他就会有感觉,有些人身体不太敏感他就无所谓,但终究这些东西都会在你的身体上体现出来。都是病从口入。”
不从“美食”谈美食,世界上没那么多创新。
古人的角度,好吃的东西没有选择焦虑。《山家清供》里说,六朝的周颙,终年常蔬食。文惠太子问周颙:“其蔬食何味最胜?”周颙赞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此处早韭,指早春新韭,菘是白菜。就是说古人把早春的韭菜和秋末的白菜当做最佳的时蔬。
看起来,我们的餐桌边界比古人拓宽了很多。但冷静下来,这个季节里,如果胃口低到尘埃里,我对素的要求很古朴,满脑子萝卜白菜。甚至对陆游《山居食每不肉戏作》的序言中那道“甜羹”十分眼馋,其实就是根茎类一锅炖。“以菘菜、山药、芋、菜菔杂为之,不施醢酱,山庖珍烹也。”天然甜,无添加,让人觉得特别清雅。
“菘”在里面就是主角,白菜天然甜甜。菜菔,其实是萝卜,初秋的糯了心。相传在唐太和年间(公元-年),如皋定慧寺僧侣将萝卜作为供品,叫菜菔。清乾隆庚午年(公无年)编修的《如皋县志》有记载:“萝卜,一名菜菔,有红白二种,四时皆可栽,唯末伏秋初为善,破甲即可供食,生少壤者甘而脆,生瘠土者坚而辣”。
罗汉烩
这跟桂语山房里的冬季菜单里的“罗汉烩”的理念类似,里面只有白菜、豆腐、西红柿、香菇等,佐以素高汤。
八宝珍菌米汤
到了秋天,出了江南,森林里带着菌菇野性的滋味惹人,灵感来自于寺院里的素八宝粥。香米、鸡腿菇、白玉菇、蟹味菇的厚味,再加海苔、核桃仁、芝麻的香,一点番茄点睛,让人难忘。
我问程先生,平时喜欢吃什么,答案让我吃惊。“其实真正的高级到底是什么?很多现代人要口爽是吧?爽是四个大叉,在古文里解释是伤害的意思,大大的错,五色令人目盲。吃一辈子不会厌的,是妈妈做的菜。因为它里面有对你的那种关怀。妈妈在想希望你健康,这跟素食本身的理念一致。”
程先生个人最爱的也就番茄炒蛋和紫菜汤。“太过于名贵的食材,其实我都不吃。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负担不了鲍鱼这些高蛋白的消化。还有一些,比如佛跳墙或者高碳、黄油,我们也都不用,看上去很好,能吃进去。可是你怎么消化它?其实消化食物,也要用能量,我尽量用最普通的食物,但是要新鲜。就番茄炒蛋而言,番茄就有五六个常用品种,品种最好沙瓤的,但某些季节番茄不对,炒不了。鸡蛋要好一点,油好一点,一点点盐,不要用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一碗杂粮米饭,淡了就加一块霉豆腐,我的生活很简单。”
“餐饮其实并不需要太多创新,无非就青菜、豆腐,或鸡鸭鱼肉,你不可能去吃其他东西的。不如多一点的精力放到选择食物上,或者让食物保持新鲜的程度上,选材的精细上面。我觉得这是我做餐饮的一个时间分配理念,有人问我,桂语山房有多少时间是倾向于创新。事实上,没有太多新的东西,你不可能去吃树叶的。”
我觉得这个观点虽然传统,但非常有建树。回过头来看《山家清供》,“玉糁羹”就是用米粉和萝卜熬成的粥,如果选材得当,就能达成诗里说的:“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北海金齑鲙,轻比东坡玉米羹。”
再说“骊塘羹”,就是萝卜青菜汤,苏东坡年迈时,还会为“白萝卜还沾着清晨露水”的新鲜而味蕾受动。朴素的美,才能撼动最扎实的心。这件事,我深以为然,因为人人惦记“萝卜白菜”,这是不争的事实。
“吃”的常识,和“做”的良心。
程先生很喜欢《舌尖上的中国》的一段,大体意思是现在城市都差不多,廉价交通,让食材运输也很方便。每天早上醒来,要想想自己在哪个城市。唯一区别是,弥漫在大街小巷,食材的味道,菜的味道,因为生活习惯不一样。
我去的那天,程先生刚开完每天雷打不动的10:30-11:00晨会,他坚持如此,除了知道“食材新闻”,就为了确保当天预订的原材料不浪费。
我喜欢他的红薯泥点心。“红薯做的,是临安的,里面还放了我们临安的山核桃,因为我们每期出的菜都是基本上以本地食材为主。感觉有了变身,但还是很传统的东西。”
芝士与土豆
这道菜看起来非常创新,土豆片是花样透明的,红薯泥里加了芝士,配上桂花龙井,自成一套精致下午茶。
“9月到10月收获的季节,土豆和红薯都是在10月份的时候收获的。然后我们桂花龙井也都是在10月份的时候,我们就希望同一个季节的食材同时出。”有桂花龙井生津提神,薯泥的香气等级又再度提升。
城市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看着“外卖单辨认时节”。程先生说:“没有常识,其实是不尊重自己。但作为餐饮来说,美食里面可以有我的匠心,有我的对世界的认知,可以有我的善意,我想这是可以承载的。”
“我有时候早上在散步,心里想的念头是告诉自己,你放下,你看看外面的山啊,绿色的植物,花花草草,你会觉得其实世界是很大的,不是你想的那么一点点。经常要回到开阔的地方修整一下。我们也是在这个过程看到很多客人会和我们一起变得有智慧,我们也会发现人与人之间是怎么沟通的,心是怎么可以在一起的。厨师如果有心,不是在厨房里,他经常跑出去看,要看食材,哪里有最好的食材,哪里的食材是新鲜的,然后价格是合理的。我们不太会去追求太过新奇的,太过稀缺的,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其实我们在考厨师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考奇怪的菜,都是考传统麻婆豆腐、蛋炒饭等。要尊重食物,不要过度烹饪,青菜就是青菜味道,萝卜就是萝卜味道。”
“包括提倡白话文的那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倡导新思想的同时,自己过日子都是按传统过的,标新立异只是表象。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区别是,人家是实验,我们是经验,实验是拿小白鼠做试验,经验是拿我们自己的生命去经历、积累。经验很重要,所以要重视常识。”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是老祖宗的智慧,咱肯定要就地取材。你即便是飞机运来运去。你肉体是就在这里长出来的,你去吃太远的地方,偶尔可以,常常这样可以吗?我们以为,知道很多,其实我们不知道太多,然后,我们就敢去赶时髦。”
眼见着秋天来了,我问了好久身边的朋友,什么是“秋天的味道”,到了桂语山房试新菜,我才明白这味道就凝集在板栗、山楂和坚果里,这种精确的洞察是令我感到被温柔体恤。
秋天的味道
天气越凉,我的胃就对软糯香甜的东西有了莫名好感。陆游的《山居食每不肉戏作》的序言中写下的“甜羹”做法:“以菘菜、山药、芋、菜菔杂为之,不施醢酱,山庖珍烹也。”至今还是馋了不少人。“素食本来就是朴素的意思。”程先生说。
“每个季节,食材有变化。杭州的秋茄变硬,但是潮汕的绿茄刚好迎来全年最好的时候。烤茄子的香、糯是每一次夜宵中的灵魂,加上奶油和鲜番茄,口味上就比较多元化了。”
秋茄
拌一口这里不计成本的蒸米饭,我竟然也有了“松桂软炊玉粒饭,醯酱自调银色茄”的享受。
“哪一个行业谋生就是要赚取利润,但是我说做饮食不一样,饮食还要有良知在里面,因为它是吃进去的,它不是一个利润越大越好”,程先生说。
“同仁堂有一副对联‘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做东西的时候也许没有人见,但你的良心有没有放在里面。做饮食它跟做其他行业不一样,因为它是关乎到健康。餐饮有一个最近这10年来的趋势,就是越来越比手艺,比器皿、比环境、比贵、比繁华,不断勾引你的欲望。那什么是好吃?上海最早还没有米其林的时候,我们评中国best50家,我们评上了。去上海领奖时,听到美团CEO王兴的一段分享:有一次他和朋友去意大利的一家米其林餐厅吃饭,觉得很好吃,就想认识一下这家餐厅的主厨,主厨出来后讲的一句话令王兴记忆深刻,主厨说,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吃?。大部分餐饮走的一条路是向外探索的路,越来越繁华,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讲究,我们有没有同时向内探索的路?”
“我们中国人吃了几千年的饭,都是老老实实的,我相信全球几十亿人,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想吃最简单的饭,为什么小时候的饭好吃?因为土地没有污染,没有那么多的调味品,饿了是最好吃的。污染是一个系统,你隔壁的土地是污染就不行,因为它会通过雨水、空气积累,没有办法绝对的纯净。”
“今天不是说在南极的企鹅身上也发现有农药的成分,世界是动的。所以在这样一个系统里,你很难说你是绝对是安全。但是有一点,我从健康来讲,我们不要吃太多太复杂。”
“本质上说,吃饭是为了吃饱活着,可现在的饭局,变成一个商业社交的需求,或者是满足个人精神性欲望的需求,它不是完全是一个生理的需求。这件事情是需要我们来思考,就是我们到底往哪里走,这个度和平衡是个问题。很多时候其实不需要吃那么多,也不需要吃那么复杂。不要吃太饱。”
“但这个时代和社会给了我们一个吃饭的活,我们就好好在这里,尽情去表达自己的想法和理念。比如说最近我们又把黄鱼给换了,我们原来用的是南麂岛,我们现在就换成大陈岛。还有一个你要研究,比如说跟这个东西配,它就会加分。我们黄鱼上面,加了鸡汁和鸡油,老母鸡油香跟鱼的腥味可以对冲。有时候过多的创新是一个懒惰的借口。”
程先生最后跟我说,做企业,和做美食一样要有敬畏心和定力。“不是说你在今天做的有一点小小的别人的认可,就天下无敌什么都可以去做。百年老店少,就是因为大部分在得意忘形的情况下消失掉。”
我吃着菜,开始有点明白陆放翁的心:“但使胸中无愧作,一餐美敌紫驼峰。”可是我两眼空空,嘴里倒是无愧,只觉得素菜原来这样好吃。
神婆问
你喜欢素菜吗?
“论蔬食之美者,
曰清,曰洁,曰芳馥,
曰松脆而已矣。
不知其至美所在,
能居肉食之上者,
只在一字之鲜。”
——《闲情偶寄·饮馔部》
FoodBlessYou!
《风味人间3》顾问
《神一样的餐桌》主人
《食野中国》制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