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人生路,都是独特且唯一的,或许有一把公共量尺定义成败,然而人生绝非只此一面,也不应只用一把尺定高下。当我们越愿意虚心去体会生命的奥义,那些寒冷的,最终会给自己带来强大的力量;而那些温暖的,就像记忆里的一方土灶,不管你何时回家,都生着一堆暖暖的柴火。
阿嬷是一个极自尊也自立自强的人,她与我母都是支柱,既是支柱,意味着我们长期依靠她们胜过她们依赖我们,因此也就容易忽略其身心变化。阿嬷一向健康,从不服药,连一罐保健食品也没让我们花钱买过,她又是极端忍耐的人,从不对人喊这痛那痛,若有小恙,“困一下就好”,果然也就好了。
如今回想,我们对她的身体老化过程是疏忽的,在欠缺侍老经验与医疗常识的情况下,忽略了她是一个这么坚强、独立的人,靠自己默默消化身体衰老所带来的不适,不愿占据我们的时间带她寻医,等她出声说:“目周奈也雾雾看拢无?”一检查,角膜溃烂,已是不可挽回。
那几年,全靠我母、我姑、我妹带她四处求医问神,天南地北都去了,束手无策。
八十岁左右,视力流逝殆尽。她说:“唉,我这目周是哭你老爸哭过头,才会青瞑(瞎)!”仿佛,大部分的她留在世间陪我们,两只眼睛提早退役去找她的心肝子。
即使这样,她也不太抱怨。靠着光影轮廓,摸索着洗米煮饭,收、叠衣服,绝不让自己变成一个闲在那儿抱怨、要人服侍的老人。她看不见钟面,丽妹买了咕咕报时钟,让她知道时间。我们将电话设成快速拨号,做记号,让她可以通联。点眼药水变成一日大事,一张面纸折过来折过去就是不肯浪费。后来,我买了一只小布袋,装药膏、药水、面纸,挂在她胸前,状似幼儿园孩童的打扮。
阿嬷一生的习惯是,吃完饭,碗筷自行拿到厨房洗毕,她如此教我们,自己也以身作则。如今眼弱,饭粒菜屑掉在桌上地上,吃饱起身,还要摸索着拿到厨房,常踩得油腻腻黏答答,我们要她放着就好,她改不过来,维持多年直到全盲了才停止。这些生活细节,不是大事,但每日发生,形成考验。幸好,阿嬷跟我们生活在一起,自来都是打打闹闹的生活方式,不必因老病而听到不悦耳的评语。有时候,只有血缘至亲才能包容长辈在老化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不宜启齿的身体变化。从小,阿嬷为我们把屎把尿从未嫌恶,现在,换我母与我们回报她。
因着敏锐的自尊感受与形象考量,阿嬷不再与我们同桌吃饭。既然劝不动,也就顺她的意让她自在。她一人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她看不清楚的前方,听着我们在餐桌上喧哗笑闹。
偶尔,她会一一点名曾孙,问:“有没有去吃饭?”我们总是会为她现场转播,让她能对照声音而想象画面。等我们吃罢,她才愿意坐上老位置,还要一一点名问:“有吃饱吗?”好像要确定我们都吃饱了,她才能放心吃。
有时,嫌她一问再问,干脆撩起衣服,牵她的手来摸肚:“你看,吃到饱歪歪!”她也觉着好笑,果然不再问。我母帮她备一大碗,布满饭菜,她端碗慢慢划食,食欲甚佳。尚未下桌、喝着小酒的人为她描述菜色,剥虾夹鱼放入她的碗中,邀她:“嬷,欲饮酒吗?”她必然回绝道:“哎呀,啧啧,我不敢!”却爱问有没有配酒的菜,汤是否冷丝丝?我母总会再快炒一菜,重新热汤,阿嬷喜欢喝汤,咻咻有声,仿佛从中获得举杯共饮的快乐。
阿嬷渐渐失去自行散步的乐趣,出门必须有人陪。所幸屘姑就在隔壁,牵她到那儿闲话家常,颇能解闷。远程则与我母回乡,住二姑家,与老邻、房亲相聚。充电几日,回台北总有讲不完的剧情。阿嬷从不听广播不看电视,回乡见闻变成材料,在她脑中上演乡土大戏,供自己解闷。
随着视力衰退,我们察觉必须从她的角度来与她相处,而不是从自己的习惯。家中摆设、物件位置,不可随便更动,以免靠空间记忆及触觉摸索的她在自己家中迷路。扶她走路,必须比卫星导航还详尽,要不,她会因害怕而不敢举步,譬如:“嬷,直直走,无车无人,你大步走没关系。稍等,前面有花盆,闪左边一点,好,继续走,五步之后有两个阶,好,现在路都是平的,快到了!”
有一天,下雨的早晨,我牵阿嬷下楼,一面撑伞一面口述路况,走向大门斜对面的车。对一般人而言仅有十几步的距离,对她来讲却是一段缓慢的路程。
就在我小心翼翼地扶她前行的时候,一辆不耐等待的车对我们按了三次喇叭。我极度愤怒,察觉自己有一只脚已跨过理智界限,想冲过去拍打车窗用我阿嬷从前的土话骂他:“你目周青瞑没看到老大人是吗?稍等一下会死哦?”但我理智地(或是怯懦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不可以把阿嬷丢在路中央淋雨。待我们坐进车内,愤怒的情绪不知怎地连结到内心深处的伤痛,我被一股从未有过的感慨淹没了:我阿嬷一生都被看不起,我阿母一生都被看不起,而我从未保护过她们!
她们的公道在哪里?在平安长大的我们身上,还是在我尚不忍破土的文字里?
阿嬷自立自强的个性也表现在凡事自理的坚持中。她靠着在微光中摸索,用自己的方式画出生活地图:漱洗、洗澡、洗头、洗贴身衣裤、穿衣、半夜如厕,像蜗牛一样,靠自己慢慢完成。她从未抱怨孙儿们没帮她的忙,她从来不认为别人应该伺候她、以她为重心、听她使唤,她默默实践了一种静肃且孤独的老者之美,自然而然。原先,我以为所有老人家都是如此,后来多所听闻,才知道像她这样坚毅刻苦将一生奉献给孙儿们,老来宛如一只害羞的小鸟,不呼喊病痛、不要求物质、不干扰孙儿们忙碌的生活而以镇静的姿态坐在她的单人沙发宛如坐在巢穴,关心的仍是孙儿、曾孙而非自己,像她这样可敬、可爱的老人并不多!直到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我才能完整地体会,阿嬷用沉默的方式忍受那么多年的眼疾,是因为对我们的爱与呵护早已胜过自己的身体。
大约是她八十八岁那年,我们回到武渊,住二姑家。晚餐后,我看外面凉风舒爽,早月升空,问阿嬷:“我带你走回旧厝好不好?”她立刻说好,我追问:“你走得颠动吗?若走到半路走不颠动,我就当场把你放杀(遗弃)在那里哦!”她故意嗔怒而笑曰:“你给我放杀,我不晓大声咻(叫)?”
我扶着她慢步而行,一路为她描述谁家翻新的楼房,停放几部车,路边种植何种作物,丝瓜棚架结实如何,番石榴果小必涩,狗吠来自何处,花香的名号。她脑中存放的是旧地图,而此时是道路重划后的新方位,我必须更精密地描述竹围、屋厝与小河的相关位置,她才能终于说出那户人家的名字并判断离我们的旧厝还有多远。我离乡太早,记得的也是旧图,但早已忘记大半,经她提点,才能让自己的那张褪色地图清晰起来。我做她的眼,标记河川、稻田、房屋、电线杆及天上的星月,她描述故事,标记人物、情节、时间,为我导盲。
走了一半的路程,旧厝出现。新月挂在已无人居住的竹篁上方,黑融入黑之中。从我的眼睛望去,或浓或淡的暗色轮廓像旧图鉴脱落的一页,像心碎变成宁静的记忆,像隔着雨蒙蒙看过去的对岸前世,像最适合一个叫阿漳的壮汉、叫阿添的青年、叫阿庆的孩童、叫阿禄的婴儿继续生活的家园。
“嬷,看到旧厝了,在头前(前面)。”
她停下脚步,微喘,想坐下,无处可坐,可恨我个头太小背不动她,我捏一捏她的脚,问:“嬷,回头好不?”她说好,自叹:“没路用,走不去喽!”
她再也走不回旧厝,世界在她面前降下了黑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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